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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相思無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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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地動的賑濟順利結束了,太和殿的修繕也接近尾聲,重回澹寧居的皇帝卻病倒了。

一連數日高燒不退,赤砂煉制出的丹毒燒得皇帝連喘息都是滾燙的。

孫正清與整個太醫院耗費無數心血才使皇帝脫離險境,恢覆半數神智。

皇帝睜眼的第一件事是下了口諭以禦前擅用妖妄之技為由誅殺妖道賈生芳。接著花了更大的力氣,親自寫下上諭,命心腹大臣在全國地界替他留心訪問深達修養性命之人,不拘道儒俗家,有緣即可。

過了這一遭,他真有些怕了。

怕死。

活著才能掌控一切,死後一紙符咒就能讓人不得翻身。若是投胎輪回,誰知會投個什麽胎?便是聖祖皇考也不見得能轉世再做一回人王地主。

生死輪回超出掌控的恐懼,終於敵過親下黃泉拖住死人往生腳步的執著念頭。山清水秀的圓明園丹爐一開,燒煉之火便沒有再滅。

……

京畿地動,災民四處尋求避難之所。皇帝親口下了諭旨,不可餓死凍死一人,是以九城巡防的擔子重了不少,內務府也受命將無主的空置院子莊子勻出來安置災民。

弘歷領命前往山東賑災,又逢災民紛紛湧入京城腹地,西郊城外軟禁胤禩的小院隔壁的莊子也被征用,隔了不遠的土地廟前設了粥棚,兵丁以及生面孔日夜川流不息地進進出出。

因此弘歷賑災述職歸來看見一個早已人去屋空的莊子,也並不如何意外。

他不是沒想過八叔這只老狐貍會趁亂作怪,奈何皇阿瑪盯得緊,自己手頭人手還是太少,難免顧此失彼。地動離京太過匆忙,一切都還來不及布置。

幸而這一年鹽商的供奉還算盡如人意,八叔行事得也很有意思,人是走了,還記得留下字條將自己和九叔的後人托他代為照看——哪有人這樣明目張膽把把柄軟肉大張旗鼓地交給仇家的?他們真把自己當慈善堂布施的善人啦?他是覺得皇阿瑪手腕太粗糙不顧皇家顏面了些,但那不代表爺就是個心慈手軟的。

再說八叔你吃爺的用爺的這些年,怎能這樣一筆勾銷還帶著幫你看家護院的?

弘歷當然恨不得這兩只本該墳頭長草的老鬼立即去死,但他也並不擔心。八叔的身子他清楚,就算不下藥也撐不了多久,何況這幾年他也不是沒做過手腳,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手頭有弘旺弘旸一幹肉票,他的確不必手頭沾血,再去拼命洗白心底罪孽——一如圓明園裏求神問道的那一位。

當然這樣的念頭他也只能稍微想想,妄議君上或是皇父都是不孝忤逆的行徑。

弘歷的怨念很快被沖淡幾分,一來是聽孫正清的私下傳信,皇帝身子積毒難返,怕是撐不過三年了;二是賑災事務讓皇帝當著張廷玉讚賞了一句,再有就是老福從胤禩住過的院子裏翻出花名冊子一本、賬簿一本。

名冊用的是蒙文書寫,從盛京老王爺到今日朝堂上的隱性八爺殘黨舊部都有,雖說大半已經被皇阿瑪辦了撤了貶了斥了,但總比什麽都沒有的強。

賬簿是私帳,記的是三年中一艘閩商貨船孝敬閩粵海關各處堂口的各筆規費,細到下至各級文武官吏的勒索,上至總督、巡撫、提督、總兵等幾大衙門的“三節兩壽”賀禮,林林總總名目繁多。

弘歷對著兩本冊子又愛又恨,犯了愁。

……

往無錫的渡船上兩個人鬼鬼祟祟窩在烏蓬下面說體己話。

“八哥真大方,弟弟費勁心血弄來的東西就這樣給了小弘歷?”

“你我拿著沒用,拿他來換你我後人重入宗牒,劃算不?”

胤禟飄過來欲言又止的幽怨眼神,不是他信不過哥哥,而是他根本信不過老四的兒子。

胤禩眼神太差看不見弟弟的狐疑,他正興致勃勃臨窗嗅著河水特有的腥氣,進而解惑:“小弘歷比他阿瑪看中名聲,舉手之勞能收服大半宗室搏個仁君稱呼,除非他傻了才不去做。”

胤禟還是不吭聲,肉痛扔到水裏的銀子,還有好不容易打通的人脈,還一會兒才說:“真不能回廣州了?要不福建也成啊,弟弟這三年就攢下那點兒東西,走了就打了水漂兒啦。”

胤禩轉過臉來沖著弟弟一笑:“餓不死就行了,銀子多了趕路都不踏實。你嚷著回廣州,就不怕弘歷下黑手了?”

“去寧波,不然江海也成啊,弟弟好不容易摸清了海關的門路,總不該白白浪費了去吧。”胤禟退一步。

胤禩摸摸弟弟的額發茬子,嘆道:“只怕海關的路子長不了,這趟渾水別去淌得好。與朝廷爭利總不是正理。大隱隱於市,鹽道不能走了自有茶葉絲綢,再不濟八哥做個教滿蒙文的先生也能養活你的。”

“八哥還是弟弟來養——”胤禟哪裏舍得好不容易偷出來的哥哥拋頭露面,蹭過來嘻嘻笑道:“滿蒙漢羅剎國語弟弟比八哥強,保準把八哥養得又白又胖長命百歲。”說完咯咯哈哈直笑。

“又是哪裏好笑?”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胤禩替弟弟順氣。

“老四最怕兒子向著你,為了這個他生生廢了他家三兒子,結果千防萬防選出來的太子卻是真正同咱們眉來眼去的那個。”

胤禩陪著弟弟一起笑,幾乎岔了氣。

何止啊。

胤禟嘲笑老四的動力永無止境:“老四眼神兒差得很,看中的人都不喜歡他,偏自以為是的很。”從太後到年羹堯,屢試不爽。

胤禩笑容不便,就像說的人毫不相幹。

生性涼薄的人,不止老四一個。

他能做的該做的都做了。盛京老王爺的名單都在弘歷手裏攥著,依著他的性子,日後層層架空指日可待。

老九在西寧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愛新覺羅家的兄弟,斷沒有爭天下之理。

不知道他能不能撐到老四死的那一天。

……

又過了兩年,皇帝寵愛的劉貴人傳出孕信,龍顏大展。

雍正十一年六月十一日這一晚,劉貴人掙命似地終於生出一個阿哥,打破皇帝登基之後殺戮太重天罰絕嗣的離奇傳言。

皇帝異常高興,甚至不顧祖宗規矩親手接過皇六子仔細看了許久。蘇培盛離得近些,聽見皇帝連說了幾個“像”,又叨念了幾個“好”。

第二日剛剛昏睡醒來的劉貴人聽說被封了謙嬪,高興得差點再度暈過去。她亦知道皇帝年紀不輕了,倒不是指望這個孩子日後有多大造化,這深宮裏面日後有個依靠總是好的。

剛剛晉封寶親王的弘歷此刻已經能夠肯定,正大光明匾後面的傳位遺詔上寫著自己的名字,對這個哭聲像貓一樣的弟弟並無多少敵意。只是借著滿月添盆的機會近處瞅了瞅幼弟的眉宇,眉毛和嘴型果真有些那位的影子。

作為一個立志做孝子的兒子,機緣巧合之下知曉了面上一本正經處處講規矩的阿瑪背後藏著的陰暗秘密,心中滋味莫測難辨。

皇帝對幼子的喜愛有目共睹,雖然這份喜愛在皇四子眼裏有了別的暗含意味,但都阻擋不了歲月催人的腳步。事實上自從皇六子落地開始,皇帝就開始病態得怕死怕老。他幾乎說服自己相信這個孩子是老八輪回投胎。

……

皇帝終究沒能等到幼子眉目長開,沒能在他身上更多的宿世冤家的影子。一連幾個晚上,皇帝都夢見自己不停得在一座搖搖欲墜的堤壩上摸索,想找的人找不到,大水就要到了,他等不了了。

這樣的夢從八月初一直做到八月中下旬,皇帝終於再次不顧勸阻一日之間服用三枚金丹。

這個晚上,皇帝夢見自己立在江心的渡船上,順著江水漂流而下,遠遠看見江邊上一個人撐著一柄油紙傘靜靜地站著。

一直到近了,才看清那個身著石青刻絲褂子長身而立的人,可不正是那只老奸巨猾的萬年狐貍麽。

心頭乍喜狂歡在胸腹間蔓延開來,四目對望一時無言。皇帝無法近前,只覺二人仿佛劃江而治,分作兩頭。那人面上沈靜的神色漸漸將那抹喜悅擠出胸膛,胤禛拾起針鋒相對時的固有面具,開口質問:“你沒去投胎?這幾年都躲哪裏去了?”

岸邊的人撐傘的手揚了揚,露出大半個青白的臉,答非所問:“我來送你一程。”

皇帝面露失望,他多希望能刺出老八一句“四哥未去投胎,弟弟怎敢先行一步”,可惜老八太能沈得住氣。胤禛將失落掩去,佯裝不滿斥道:“什麽你呀我的,你當稱朕為皇上,再不濟叫四哥也可。”

那人卻不受他激將,只輕聲說道:“黃泉路有盡頭,忘川水解憂愁。此去一別,一步三裏,紅塵輪回,相逢不必相識。”

皇帝聞言心中陡然生出無盡的驚惶,低頭看著似乎平靜無波的幽深河水:“這是什麽河?朕在哪裏?”

岸邊的人收了雨傘,雨水落在肩上很快墨黑一片:“三途河,忘川水,黃泉路。”

“放肆!朕是皇帝豈會——”皇帝先是擰眉急急辯駁,只是末了卻沒能說完未盡的話,長久的一息之後,轉而了然一笑:“也是,說什麽萬歲萬萬歲都是哄人的,皇考也躲不了這一關,這一天總還是到了……”

岸邊的人輕嘆一聲:“天道輪回,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盡則人死,死窮則再生。”

胤禛隔江凝望那人,目光落在他灰白的辮子上,也是一嘆:“你老了啊。”

那人微微一笑:“生老病死,天道之恒。”

一陣細微的沈默,渡船順著流水往前行去,岸邊的人側身漸遠。

胤禛忽然再次開口:“你我的兒子,朕依著你的意思,交給弘旺了,沒為難他。也留了恩旨給弘歷,保他安樂康健,一世不入朝,妻妾成群。”

岸邊的人沒轉眼,眼睛一直虛虛看著江心,片刻之後輕聲說了一句:“所以我來了。”卻只有他自己聽見,之後閉了口,一言不發轉身往堤壩下方走去。

“老八——”皇帝忍不住大聲喚住他:“你等……”總該留下只言片語輪回投胎該往何處去尋。

岸邊的人當然不會回頭,已經瞧不見了。

皇帝執著望向背影輾轉不見的方向,心底恍恍惚惚空空蕩蕩沒有著落。方才湧上的那一點點喜悅被不確定沖刷幹凈拍打入海。

這就是最後一面了?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還不肯?哪怕是為了肅英額,也一絲眷戀沒有?朕提了開頭,他卻連接口都懶得接?

皇帝望著岸邊楞楞呆了一會兒,直到河道迂回再瞧不見前路,忽而哂笑。他險些忘了老八是如何嘴硬心軟的人,肯來送行必一是放心不下肅英額,二來還是為了朕。黑水湯湯,與君作別。相恨相愛相抗四載有餘,不見孽緣中人身死輪回,如何甘心?

就沖著你不甘心、不忍心,朕也贏了。

紅塵輪回相見不識這種事情,怎麽是老八你一個人說了算的?

說不見,就能不見了?

朕還金口玉言說要萬萬歲呢,不也走到這條往生路上來了?

若是你運氣不好,趕上朕還能記得,就怪不得爺了。

……

二十二日晚上皇帝最後一次醒來,精神矍鑠面色紫紅,睜眼便命人拿了口諭傳召朝中重臣入萬方安和的皇帝寢宮。弘歷弘晝陸續奉召入了內殿,本是倍受寵愛的六阿哥卻到最後也未能奉召。於皇帝看了,老八沒去投胎,這個兒子也就沒了價值。

第二日,綿延不絕的鐘聲在圓明園上空盤庚不去。

紫禁城上一同籠罩了朝堂更替的不安。

皇帝駕崩當日小殮,次日大殮。從棺槨梓宮運回紫禁城停靈在乾清宮,到遷入地宮,一言九鼎的帝王終究只身填入梓宮,無人作陪。

為了一個人,他舍棄了歷代祖宗固守的風水吉地,一個人固執立於易縣永寧山下,令子孫後人不得不隔代分葬,父子不聚首、祖孫難相親。

皇帝駕崩前抹去了所有有關前和碩廉親王的廷議以及往來奏對,留下口諭命高無庸將收入內庫擱置染塵的老八畫像隨葬泰陵,當然這些不必記錄在案。

深宮留傳的起居註上只留下八王誖亂犯上的大逆之言,以及帝王被親弟弟氣得淚灑禁宮的可憐行狀,再無人能窺得昔日往來奏對之鳳毛麟角。

一場慘烈的九龍亂隨著權臣與帝王的相繼過身終於被徹底翻開,除了猶被圈禁府邸的兩位前朝阿哥,再也無人能夠感同身受地去恨、或是嘆。

一切都過去了。

那些曾經說過的話又有誰還記得?

時年二十五歲的皇四子寶親王登基稱帝,翌年改元“乾隆”,寓意“天道昌隆”。

新朝初立,改弦更張。萬物輪回,天道無親。

作者有話要說:虐完收工,我心中的四八再一次圓滿了。

當年看清凈的《天下第一》,對結局無限怨念,很多年以後才讀懂,那是對於同樣不能妥協的兩個人最好的一種結束。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執著在手,不如放手相愛。八哥來送四哥了,不是麽?

這也是一種無法說出來的愛,但畢竟存在過。

最後,感謝大家一路支持。無法對這樣結局釋懷的人請等著最後一張番外,還有兩章十四八向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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